✿杨建增
在故土丰腴的肌肤上,凉水泉是不可分割的一块,她在一个湾里,因有一眼泉水而得名。以前泉水较大,源头筑一土坝平日可浇地,更多的时候却是孩子们的游乐场所。
多年前那里以耕种农作物为主,间或种一些蔬菜,虽看起来整齐划一,但却单调无趣,很美的景致大约只有微风掀动起的麦浪了。
现在的凉水泉除果树外还有不少空闲地,年轻人大多外出,留守的老人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,无人经管的杂草却是郁郁苍苍恣意生长,让人怀疑那里是否真成了有赤链蛇出没的百草园。逡巡举目与之形成反差的是以前的山歌声而今已渐行渐远,而被一幅“鸟鸣山更幽”的水墨画取代,但静谧中似乎有些清冷。我也是多年未到那儿去了,许多地块连名字也叫不出来,无形的一层厚障壁,让我总觉得欠着她一份无法偿还的情债。
凉水泉的泉水清冽甘甜,凡路过人都会停下脚步,生出洗一把手脸的冲动。女人们相聚时大多会拉拉家常,男人们则会细说一番年馑。而我在洗手时却突然想起一个叫金想的人,他已从新疆某税务局退休,几年前来过我家,说他年轻时因得罪了某村官而被处处刁难批斗,绝望中他只得外逃寻找出路。他把铺盖装在背篼里,让我母亲和他母亲以拔柴为名望风遮掩,把背篼放到他出逃的路上,待他走后再把背篼拿回来。那天收工后他连一口饭也不敢吃,赶紧跑到凉水泉,在那里喝了一口泉水洗了一把脸,然后满含热泪告别了家园。他说好多年过去了,许多的人事他早已淡忘,可凉水泉却一直镌刻在他的心中。
凉水泉不大,自西向东约一里许,撂荒的土地上长满了野草,出没其间的大多为鸟类,经春历秋啁啾呢喃声不绝于耳。石鸡用“嘎啦—嘎啦”的呼唤,聚拢着自己的孩子,它们的颜色极像土块,大多情况下只是听闻其声叫不见其影踪,幼崽刚出壳时跑起来不太利索,有时你从它们身边经过,那些小家伙便会装死一动不动,待你走远了又一溜烟地跑掉。野鸡不时扑棱出草丛,“杠—杠”地叫几声后又落到更远的地方,常把那些隐居的野兔惊得四处逃窜。也许是缺少天敌,野鸡们早已“泛滥成灾”,新下种的小麦不几天种子就会消失殆尽,刚一返青的麦苗常被连根拔起,麦穗甫一灌浆更被践踏得一片狼藉。不论原住“居民”还是外来“新客”都在争相上演着《群英会》,生怕少叫一声自己就会沦为B角。
行走在寂静的小路,三伏天的溽热也好似远遁而去,一份“心远地自偏”的超脱和“心静凉自至”的平和如影而随。从远处传来摘椒人的片言只语给人一份久违的亲和感,也把物是人非的无奈和人是物非的遗憾深深定格。以前湾下的斜坡上常能听到牧羊人唱的花儿,约莫是老辈人北去谋生从回民那儿学来的。而我仅会的一首歌词也记不清了,但那荡气回肠、一唱三叹的曲调基本还能哼出,“人人的男子进呀去进学堂,我的男子(呼儿嗨吆)是个放牛娃……”大概情节和著名作家李宽定的电影剧本《良家妇女》有些类似,一个十七八岁的贫家女子嫁给了一个不到十岁的小丈夫,那些富人家的儿孙都进了学堂,而她的“男子”却是富人家的一个放牛娃。有天放牧归来,女子让小丈夫烧火她来做饭,可不一会儿疲惫的丈夫竟在灶前睡着了,女子既心疼又伤心,只好把他抱到床上。面对难以抗争的命运,她只能发出幽怨的哀叹,整首词曲调婉转、愁肠百结、动人肺腑。如今斜坡再没有了牧羊人,估计会唱此曲的人也没有几个,看来此后只能空留回忆了。
凉水泉的野花很多,置身其中大有胜日寻芳的感觉,慕幽香的蝴蝶和寻芳味的蜜蜂穿梭其间,让那静态的画面极富质感。坐在东面的田埂上便能望见显亲河,显亲河是葫芦河的支流,以前水量很大,老远就能听到河水的咆哮声,遇到发大水时更让人惊心动魄。因河床石质坚硬,罅隙怪岩凹凸,加之落差较大,湍急的河水冲撞时便会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。河岸巉岩裸露峭壁嶙峋,很高处可达数百米,没有一定的胆量还真不敢在附近行走。其险象环生的程度虽不至“黄鹤之飞尚不得过,猿猱欲度愁攀援”的地步,但用“扪参历井仰胁息,以手抚膺坐长叹”来作比绝非夸张。六十年代初在峭壁上开通“三峡渠”后才有了羊肠小道,但不再放水后水渠差不多已被淤泥填平。以前陡峭的石坎下有石燕和猫头鹰孵卵抱窝,不知现在是否还有,但滚滚大河变成了淙淙小溪却是事实,芦苇、灌木、杂草布满了其间,深藏水中的绿色巨石也裸露其外,让人感到生机尚在而生气不足,想必连那山丹花和野丁香绽放的春天也是“芳草无人花自落”了吧。
“野人怀土,小草恋山”,曾经的步履早已生根。很想在凉水泉再掐一次苜蓿、拾一回地软,可时光抛人“红了樱桃,绿了芭蕉”,但愿有一日能在那里结一茅庵煮壶饮茗,觅一份“闲敲棋子落灯花”的自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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